作者:刘亮程,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风中的院门》《一个人的村庄》《库车》等。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朗诵:支离疏,世间一切,皆可化尘而去。于是抓紧读书,大声朗诵,不为不朽,只为此中可以落泪。个人微信:13720485012。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吃了肉剥了皮。狗呀,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个儿都看守不住。
等狗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这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可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呀,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儿,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
它在早年检到过一根乾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
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恨记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儿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户户门口栓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彷佛狗的家。人来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
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间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把门开个缝隙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儿。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
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
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
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
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份。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份,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份,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份。
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