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从陈叙一学翻译 | 纪念陈叙一逝世26周年
作者:深度配音 · 2018-06-27 10:17:14
陈叙一(1918.12.27-1992.4.24)
苏秀老师约我去译制片厂,一起看看当年的电影翻译剧本。能有这么一次学习的机会,我当然很高兴。我们选了陈叙一先生翻译的《孤星血泪》《简�爱》和他编辑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三部影片,把片库中所有还能找到的资料全都借了出来,关起门来细细翻阅。
一
《尼罗河上的惨案》的翻译原稿上,随处可见陈叙一的修改笔迹,改动之多,幅度之大,让我感到有些吃惊。我没想到,这么一部堪称译制片经典的影片,翻译剧本竟然是如此惨淡经营,反复修改打磨出来的。赛蒙和林内特在阿布辛焙庙遗址的那场戏,原片中的台词是:
Simon: My God�they're fantastic.
Linnet: I think they are frightening.
Simon: No, they're not.
Linnet: Do you think he'll sing a note for me?
Simon: Why not. You're devine.
Jackie: Welcome to the Temple of Abu Simbel. The facade is eighty-four feet long. Each of the statues of Rameses the Second is sixty-five feet high.
Linnet: Get away from me. Get away. Get away from me.
Simon: Okay, darling. Don't let her spoil everything.
我们看到的译本是这样的:
赛蒙:天哪,他们好极了。[陈叙一批语:fantastic。定稿本(即经陈改定、演员现场配音的译本)作:天哪,真少见。]
林内特:他们[定稿本作:它们]怪可怕的。
赛蒙:不,不可怕。
林内特:他会对我唱个曲子吗?[陈批:a note。定稿本:发出声音的。]
赛蒙:当然,你是圣女[你真美]。
杰基:欢迎你们来到桑比庙[陈批:拼音不对,Abu不可漏。定稿本:阿布辛焙庙],正面有八十四英尺长,雷米兹[陈批:the Second]的各个塑像,第二个像高六十五英尺[雷米斯二世的每座塑像有六十五英尺高]。
林内特:滚远一点,滚开,滚远一点。[滚得远一点儿!滚开!滚得远一点儿!]
赛蒙:好了,亲爱的。别让她给搅和了[扫了我们的兴]。
陈叙一提醒译者注意fantastic这个词,我想是提醒他调整,或者说拿准一种感觉。Fantastic是个多义词,在此似有三种释义可供考虑:奇异怪诞的(quaint or strange in form or appearance);虚幻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based on or existing only in fantasy);美好的(wonderful or superb)。译者取了第三义。但从电影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拉美西斯(当时译作雷米兹或雷米斯,现从《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译名)二世的雕像高大而诡异,赛蒙站在雕像面前,很可能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想象中的东西突然矗立在了眼前。我猜陈先生正是抓住了这个感觉。考虑到口型问题,用字不能太多;又考虑到场景刚切换,用词不宜显得太突兀(“真奇怪”、“真怪诞”之类的说法,观众一下子听不明白,可能因此而“出戏”),所以,他选了“真少见”这样一个既糅合前两个释义又加以淡化的译法。A note,可以是一个音符(现在很少作一首曲调讲),也可以是一种声音(鸟鸣之类的声响)。“唱个曲子”未免太离奇。原句是问句,陈叙一改了一下:“他会对我发出声音的。”我觉得这种语气,跟林内特性格中自信的特点更吻合,而且跟赛蒙的回答(Why not,“当然”)也更贴合。至于“你是圣女”,光看原文(You�e devine)的确很容易“上当”,但看了影片中赛蒙边说边吻林内特的画面,译作“你真美”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Rameses the Second是雷米斯二世,跟“第二个像”浑身不搭界,这就是基本功的问题了。“滚远一点”译得不错,改成“滚得远一点儿”,可能一则考虑到口型,二则是想让配音演员的情绪有更充分的迸发余地。“别让她给搅和了”,没什么错,只是观众可能费解:“什么东西给搅和了?”改作“别让她扫了我们的兴”,观众的思绪就不会给搅和了。
紧接着,有一段波洛和杰基的对话:
Poirot: So you could not bury your dead. You cannot stay away.
Jackie: No, I cannot keep away. You didn't really think I'd be fooled by any trick Simon could invent?
Poirot: I'm very sorry to see you here, mademoiselle. Forgive me for saying so but you are embarking on a hazardous voyage on troubled waters to face who knows what currents of misfortune.
Jackie: Why do you say that?
Poirot: Because it is the truth. You are cutting the last bonds which bind you to safety. You can still turn back if you really want to.
这一段修改的幅度更大:
波洛:这么说你还不死心,[陈批:前后呼应问题。定稿本:你还不打算死心啊?]你还缠着它们。[你不肯离去?]
杰基:对,我就盯住他们,你真不认为赛蒙耍花招把我骗了?[对,我不肯离去。难道你以为我会让赛蒙的小小花招蒙蔽吗?]
波洛:我很遗憾看见你在这儿,小姐。请原谅我这么说,你面对着了解你不幸的人,在布满礁石的水中进行危险航行。[我坦率地说,你踏上了一条危险而又艰难的航程。谁知道你会遇上什么不幸的激流险滩。]
杰基:为什么说这话。[你怎么这么说?]
波洛:因为这是事实。你把最后一线生路都给切断了。就是听了你的话,太好了。那些臭药水。[你正在把自己置身于危险的边缘。你要真想回头,为时还不晚。]
这段对话中,译者看来是把to face who knows what currents of misfortune中的who knows…牵强地理解为定语从句,所以译成“了解你不幸的人”。其实这一句的意思是“你将面对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灾祸的湍流”,陈先生把它理顺为“谁知道你会遇上什么不幸的激流险滩”,堪称举重若轻。波洛的最后那句话,并不难译,“臭药水”云云,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不知会不会是笔误)。
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通常都在末尾。影片��包括译配的影片��也没让我们失望。波洛(毕克配音)的大段台词,层层推进,丝丝入扣,让人凝神屏息,惟恐漏听一个词儿。然而,这些今天几乎已成经典的台词,当初也是“上天入地,紧随不舍”(陈叙一语)改出来的。比如说下面这一段:
Poirot: As a hint, of course, but why hint to us ? She knows who the murderer is, all right. She can do one of two things. She can tell us… Or else she can keep quiet and demand money from the person concerned later. But she does neither of these two things. She uses the conditional tense if you please…'
if I had been'. This can mean only one thing, she is hinting all right, yes, but she's hinting…to the murderer. In other words he was present at the time.
Race: But apart from you and me only one other person was present.
Poirot: Precisely?Simon Doyle.
Simon: What?
Poirot: Oh, yes, you were under the constant supervision of Dr. Bessner. She had to speak then… she might not have another chance.
Simon: Don't be so bloody ridiculous.
Poirot: Bloody… oh, I don't think I'm being ridiculous. I remember very clearly your answer, 'I will look after you. No one is accusing you of anything.'This is exactly the assurance that she wanted, and which she got.
译本是这样的:
波洛:当然是暗示,干么暗示我们[定稿本:可干么要暗示我们]?她确实知道凶手是谁,她有两种做法[她知道凶手是谁,她可以有两种做法],可以报告[告诉]我们,也可以不露声色,以后找[再去找]那个有关的人要钱。可她[这]两种做法都不做[她都没采用]。她用了试探的语气[陈批:conditional tense,外语学院都教过的。定稿本:虚拟的说法]:要是[假如]我在……。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的确在暗示,是的,可她的暗示……是对凶手,也就是说凶手那会儿在场[这只能说明她的确是在暗示,可她是在暗示凶手,换句话说凶手当时也在场]。
瑞斯上校:可撇开[除去]你跟我,另外只有一个人在场。
波洛:明确地说[一点儿不错],是赛蒙�道尔。
赛蒙:什么?
波洛:是的,你当时一直受到贝斯纳大夫的监护,她必须说话,又没别的机会[当时大夫一直在你身边,露伊丝不得不说,可又没有别的机会]。
赛蒙:别过分荒唐了[哦,简直太荒唐了]。
波洛:过分[荒唐]?我不认为我荒唐,你的回答我记得很清楚:我会照顾你,谁也不会控告你的[并没有人怀疑你,我会照顾你什么的]。这正是她所[这也正是她]想要得到的保证[许诺],她得到了。
这段的改动,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纠正理解上的错误,例如把“试探的语气”改为“虚拟的说法”,把“她必须说话”改为“露伊丝不得不说”。另一种则是把台词改得更凝练,或者说更有张力(可供配音演员发挥的内在的力度),例如把“要是”改为“假如”,把“也就是说凶手那会儿在场”改为“换句话说凶手当时也在场”,把“这正是她所要得到的保证”改为“这也正是她想要得到的许诺”。后一种改动的效果,看来确实已由毕克令人叫绝的配音实现了。
至于影片末尾那句堪称神来之笔的“悠着点”,同样也是改出来的:
Poirot: Oh mes petits. A word of advice, as they say in America 'take it easy'.
波洛:哦,我的宝贝。临别赠言,照美国人说法“慢慢来。”[初校稿将“慢慢来”改为“别心急”。定稿本将全句改为:亲爱的,有句忠告,像美国人常常说的,“悠着点儿。”]
二
《孤星血泪》有两部不同的译制片,一部是1956年的黑白片,另一部是1975年的彩色片。我们这次在厂里看到的黑白片版译稿,是陈叙一先生的手稿,潇洒的钢笔字,好像是写得很快,一口气往下写的。干净的卷面,流畅的文字,让人不由得会怀想陈叙一先生当年的风采��我无端地有这么一个印象:他在翻译这部影片时,心头很宁静。我对苏秀老师说了这想法,她沉吟良久,说:“这也印证了我对他的感觉。他是把他的情,他的爱,都投入了他的工作。他工作的时候可以不受任何干扰。”
可能是有了先入为主印象的缘故,对比两个不同版本的译稿时,觉得有些地方似乎1975年译的反而不如1956年译的。匹普第一次去沙堤斯老宅,埃斯黛拉把他领到哈维沙姆小姐房门跟前说:“进去吧。”匹普迟疑地说:“你先请。”接下来,彩色片版的原文是:
Estella: Don't be so ridiculous. I'm not going in.
译作“你别发傻了,我才不呢。”是不错的。不过,黑白片版译作“别傻了,我可不进去。”似乎更接近那位高傲的简�西蒙丝的语气。可惜的是,手边没有黑白片版的原文,无从印证这个同样有点近乎臆想的感觉。(也许原文就有所不同,因而口型也不一样?)
类似的例子,是舞会上的那场戏。
Estella: Do you want me to deceive and entrap you?
Pip: Do you deceive and entrap him?
Estella: Yes. And others. All of them but you.
黑白片版译作:
埃斯黛拉:你要我逗你,耍你吗?
匹普: 你是逗他,耍他吗?
埃斯黛拉: 对,不但是他,所有的人除了你。
彩色片译作:
埃: 你是要我骗你、捉弄你吗?
匹: 你是骗他、捉弄他?
埃: 是的,还包括所有男人,除了你。
这一段,我也还是偏爱早先的译法。后来的译法,似乎有点拘泥,放不开了。To deceive and entrap you,译成“骗你,捉弄你”在字面上可能更近于词典上的释义,但总给人一种过于拘泥的感觉。埃斯黛拉这么一个受过贵族式教育的小姐,是用波俏的口吻对一个她从内心里不愿伤害他的童年伙伴说这话的,“逗你,耍你”,在我看来更逼肖这种口吻。
陈叙一给自己悬定的目标是:“剧本翻译要‘有味’”。也许,不妨说早先的译法离这目标更近一些?也许,由于黑白片是大卫�里恩执导的名片,跟后来的彩色片相比起来更“有味”,陈叙一对它的感觉跟对彩色片的感觉本身就不一样,因而这种感觉上的差异,在两次翻译中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
三
一部翻译作品,要是能把原文的意思准确地传达出来,那就是好译品;而要是准确到了精准的程度,传达到了传神的地步,那就是精品了��这是我在翻看陈叙一先生译稿,尤其是在翻看《简�爱》译稿时萦绕脑际的一个感想。一些看似平常的台词,经陈叙一之手翻译出来,就成了邱岳峰和他的同伴们的用武之地。栩栩如生的罗切斯特和简,就此穿越时空,在我们这些当年观众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Well! Go to the piano. Play… something.
好吧!钢琴在那儿,弹吧,随便什么。[手边有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一个英汉对照本。这个本子译作:哦,去,钢琴在那儿,随便弹点什么。]
Hm! By God, you have a point! Well then, have I no right to hector you? I‘m’ in a hectoring mood.
哼,真是直言不讳。我有权利欺压你,我正想欺压人。[另本:呃,天啦,的确有道理!不过,难道这样我就没权欺压你吗?我正想着欺压、欺压人。]
Jane: Was it Grace Poole, sir?
Rochester: Yes, I think so.
简:是格雷斯�普尔干的?
罗切斯特:恐怕是的。[另本:是格雷斯�普尔吗,先生?��我想是她。]
Oh! Only that life's an idiot.
噢,表示生活是无味的。[另本:哦,就是说人生茫茫然。]
这些台词的妙处,恰恰是“只可言传”的。只有听着邱岳峰用那么一种让人听了就不会忘记的语气说出“弹吧,随便什么”的时候,我们才能体会到它跟“随便弹点什么”之间微妙的差别。这里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这种差别的确是很微妙的,但奇怪的是,有时候两个译法就差那么一点点,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恐怕是的”也是这样。从字面上看,它并不如“我想是她”来得靠近原文。但当我们一遍又一遍重看这部影片时,我们自会觉得“恐怕是的”更符合我们对罗切斯特,甚至对整部影片的感觉。陈先生向来主张“忠实原片”,强调“紧随不舍”和“亦步亦趋”,但我觉得,他始终是把感觉放在第一位的。难道“表示生活是无味的”不也是这样吗?life is an idiot,字面上很容易看懂,生活是“极愚蠢的”,“白痴似的”。但罗切斯特要说的真是这么个意思吗?当然不是。于是,一句看似简单的台词,就变得并不那么容易翻译了。遥想当年,陈叙一很可能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影片的这个片断,设想罗切斯特假如是用中文在说话,他该是怎么说的。他不会说“人生茫茫然”,尽管他在这部影片中用过这个词��“有一次我茫茫然就把她捡来了。”但这里他不会,不,不会用这个词。他会用��“无味”,至少陈叙一这么想,我们也这么想。
陈叙一先生在1987年写道:“有两件事是天天要下功夫去做的,那就是:一,剧本翻译要‘有味’,二,演员配音要‘有神’。关键是要下功夫。”他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苏秀告诉我,孙渝烽当年听陈叙一说过翻译《简�爱》的“糗事”:因为脑子里老想着一段台词怎么翻译,他洗脚时居然没脱袜子,就把脚伸进了水里。我赶忙问苏秀老师,是哪一段?她说,就是下面这一段呀:
Jane: Why do you confide in me like this? What are you and she to me?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and plain I have no feeling? I promise you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wealth and beauty… I should mak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now as it is for me to leave you. But He did not. Yet my spirit can address yours as if both of us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nd stood before Him equal.
简: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她跟你与我无关!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当时陈叙一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猜,他是在找感觉,在寻觅表达这种感觉的词句。首先,I promise you 也许让他踌躇了?清华的那个译本,是译作“我向你起誓”的。意思并不能算错,但分寸好像过了,另外有个译本译作“我敢说”,语气似乎也拿捏得不准。比较下来,你就会觉得译作“我也会的!”的确精彩。这个译法,保留了 promise 保证、断言的含义,而且语气跟下一句中的“我一定要”贯通了起来。其次,那个now也许也让他费过神?有个译本把这一句译作“我一定要使你现在难于离开我,就像我难于离开你一样。”这样译,我想是不错的,原片中,简觉得罗切斯特现在并没有难于离开她,所以她用虚拟语气说了“我一定要使你现在难于离开我”。但是,我还是更喜欢陈叙一先生的译法��在感觉上更直接引起我们共鸣的,不正是简所说的“现在我难于离开你”吗?从配音效果看,要是说李梓念的这句台词打动了每个观众的心,恐怕是不为过的。最后,我琢磨,陈先生把穿着袜子的脚伸将下去的那一刻,说不定正在斟酌my spirit can address yours的译法。有个译本把它译作“我的心灵是配得上你的”,显然少了点味儿。“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这种浅白而又隽永厚实的文字,是要非常投入地去想��甚至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地苦思冥想��才想得出来的吧。
我忘不了这些台词,也忘不了穿袜子洗脚的陈叙一。
陈叙一、莫愁墓地
本文作者周克希,1942年生。翻译家。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曾在法国巴黎高师进修。1992年调至上海译文出版社任文学编辑。主要翻译作品:《包法利夫人》《基督山伯爵》《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第二卷)等。著有随笔集《译边草》。
转载请注明来自深度配音SD235.NET